主题
渡口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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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无言
秋冬交替的时候,天要到六点半才亮。不用闹钟提醒,几十年的习惯自然催动着王瑞起身出门锻炼。
七点整,他骑自行车回来,车把上挂着装油条的塑料袋,手里托着半饭盒老豆腐。王瑞锁好车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铁栅栏门上的锁头,再把跳板搭到渡船上。十分钟后,王瑞吃完早点,将两手擦了擦,戴好劳保手套,上渡船插钥匙点火。
柴油发动机发出一阵类似咳嗽声的动静,白烟便“突突”地从驾驶室顶上的烟筒里冒出来。这时候,站在前甲板上稀稀拉拉地等着过河的人们,或腾出一只吃早点的手来抓紧栏杆,或扶好自己的电动车、自行车。汽笛声响,渡船推开河水,慢悠悠地向对岸驶去。王瑞每曰的工作就是开着船,在河上一遍一遍地来回,把人送过去,再把人接回来。
天津城原本是临河而建,后来城大人多,就变成了跨河而建。有了河就需要桥,但桥要修在交通要道上才有价值,想要从有些略偏的位置过河往来,就只有乘坐渡船。 ,最早的渡口归水务局航道处管理,上从杨柳青,下到潮音寺,海河上几十处渡口,每逢开会时,开船的人挤挤攘攘能坐一大屋子。后来桥越来越多、船越来越旧,渡口也就越来越少。有次王瑞有事要去找领导,才发现原来的航道处早就搬家了,原址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装修豪华的洗浴中心。等几番打听找到了单位新址,上上下下的人都像看文物似的打量他,却都不知道他该归哪个部门、归谁来管。反正财务就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按月给他往卡里打钱,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最后还是大领导出来,挥挥手道:“你那渡口早就该取消了。不取消也行,听说你那地方是日本人侵华时修的渡口,能算个景点啥的,留着立块碑给人看。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明年你不就五十五了吗?坚持一年回来办内退,拿退休金享福吧。”王瑞就这样,一辈子在一条河、一条船上,来来回回地走到了退休。
其实人这一辈子,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都是这么一步步、一天天走过来的,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停下来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已经走出这么远,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第二趟渡船开回来,上班的高峰时段已经过去了,说是高峰,其实不过是几十辆自行车而已。
王瑞不在的时候,贾老头抱着半导体收音机,上班一般地准时走过来,将蜂窝煤炉子捅开,烧上热水准备沏茶,然后在旁边的太阳底下支开马扎坐好,从兜里摸出来两节电池,弯腰将正极对着砖头磕一下,再依次塞进半导体收音机里。这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省电法子。
贾老头的收音机是个十足的老家伙,频段的数字都磨没了,只好用红油漆点了三个点做记号,记着一个是播评书的、一个是播相声的、一个是播京剧的。在这三档节目之间,就是贾老头与王瑞聊天的时间。
说是聊天,但绝大多数时候是贾老头在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王瑞自顾自忙自己的事。他的忙碌是用塑料打包带编篮子,卖十块钱一个,纯属打发时间,兼赚个手艺钱。
“我说,咱天津卫是出英雄好汉的地方,以前那些有名的好汉你都知道么?”贾老头和其他老人一样,总会把很久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不厌其烦地讲给人听。因为对于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而言,他现在拥有的最大财富就是回忆,只有在回忆里才找得到他的青春、他的热情,和属于他的世界。
“那时候天津好汉多啊,头一个就是国术馆,里头个个都是好汉。馆长叫卢鹤笙,是山西人,很实在,我跟他吃过饭。后来是他徒弟李有泰执掌国术馆,李有泰这小伙也不简单,他是带艺投师,他爸爸是卢鹤笙的大师兄,挺能打。
“往前说还有能打的,天津卫有老少两代杨无敌,小杨无敌是西头刘广海的把兄弟,那是跟东头袁文会较劲的人物。不过他没跟李有泰打过,说不好到底谁更厉害。
“再往前,就得说大锅伙头子马宝华。他是淮军出身,真杀过人的主,据说还跟袁世凯交过手。他可是鱼行的大把头,戴十三太保扳指的头一位,在天津城里头说一不二……”(注:本段中涉及人物与事迹,可参见拙作《大天津》、《二十年》、《铁瓦琉璃》。)
贾老头无意中一瞥,发现今日的王瑞有些不对劲,他手里拿着尖嘴钳子也不干活,只垂着头两眼盯着地上发愣。
贾老头抓过竖在身边的拐杖,伸过去碰碰王瑞的腿:“我说,你怎么了这是?”
“儿子要结婚了。”王瑞快到而立之年才有孩子,这儿子贾老头也见过,个头不高,挺老实木讷的一个好孩子。
“好事啊,恭喜啊。”
“是好事啊,可结婚得买房啊。”
“买吧那就,咱眼前不就正盖楼呢么?”贾老头抬手指指前面,几里路之外就是一处建筑工地,远远地就看见塔吊在来回忙碌。
“那地方我前几天看过,一平米八千块,买一个厕所就得四万。”
贾老头闻言一愣,也跟着沉默了半天,终于咧嘴开口道:“见鬼。”
攒一年工资或者编四千个篮子能换个厕所,这账很容易算。售楼小姐举着一个能射出红线的笔指给王瑞看,模型上哪里是英式的风景、哪里是法式的园林,精致的沙盘上还有小喷泉在冒水。可王瑞想的是这些跟他有一毛钱关系么?他只想买间房子,能吃饭、能睡觉就行。他问售楼小姐:“你这些风景、花园我都不要,我就要一间房子行吗?就买一间房得多少钱呢?”售楼小姐“呵呵”一笑,转过头去开始回答其他客户的问题。
开船的时间到了,王瑞放下手里的钳子,去开船送人。
贾老头喃喃道:“以前那时候,一座独门的院子,南北东西房,带家具躺柜,才五百大洋。”
转天过来,王瑞脸色就不太好,眼睛里血丝也多了,而且一向脾气好的他,还破天荒地跟“夏慧给”吵起来了。“夏慧给”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中年女工,觉得每月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不合适,就买断了工龄,天天过河去小广场那‘边摆地摊卖货。她自从摆摊开始,过河就没给过船钱,次次跟王瑞说今天出来没带零钱,下回一块儿给。这让王瑞很反感,但也不好拉下脸说什么,只在心里给了她一个“夏慧给”的绰号。
这次她又是仰头一句:“王师傅,我今儿没带零钱,下回一块儿给。”说完蹬着三轮车就上了渡船。王瑞却径直走过来冷冷道:“坐船交钱,天经地义。不想交钱,游过去、飞过去、绕过去随你便,就是别坐这船。”
“夏慧给”惊诧片刻,面色一红却撒起泼来,抱住船栏杆,骂天、骂地、骂王瑞,说他贪污、窝囊、没本事、欺负老实人。这做小买卖的中年女人一旦胡搅蛮缠起来,可真是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王瑞却是咬死了一条:不给钱,你就别坐我的船。这一闹足耽误了十几分钟,最后有着急上班的人实在等不下去了,替“夏慧给”掏了一块钱,王瑞这才开船。“夏慧给”却是不依不饶,都上岸骑上三轮车走远了,嘴里还不停歇。
贾老头看得出来王瑞是昨晚心里有事没睡踏实,等他回来,贾老头叹口气想劝他几句:“或许她真没零钱呢……”
王瑞拧着眉毛道:“这天天出摊卖货的,说自己没带零钱,谁信啊?真拿出整钱来我找给她!过趟河不才一块钱么。”
“你这一艘船这么多人呢,何必在乎她这百十斤的……”
“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是规矩的问题,人活于世,咱得讲道理、讲规矩吧!”
“何必呢,她也不容易……”
“谁容易?我容易吗?你容易吗?谁活着是容易的?哪个活法容易?”
贾老头闭了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道:“昨儿回去跟儿子吵架拌嘴了?”
这句话像根针,点破了胀鼓鼓的皮囊,王瑞呼吸一窒,皱在眉头间的那股怒气随着叹息泄了干净,他搬了马扎坐下,低了头不再说话。
昨晚儿子说的话也有道理,现在谁家闺女乐意跟只有两间平房的人结婚?谁不想住上两室一厅?住平房、胡同、大院的人,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端着满满的尿桶去公用厕所里倒,想解个大便都得站在外面排队,自己这辈子这么凑合活着也就算了,还要让儿子、孙子接着在这里住么?人要是没本事;’不但自己活得委屈,也让子孙后代沾不上光。
这话有理,可不该这小子来说,更不该由这小子说给自己听,让王瑞这当爹的还有何颜面?父子俩终于闹得面红耳赤,片刻间几乎成了仇人。王瑞摇摇头,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归根结底,这都是没钱闹的。
有钱真好,没钱真难。
看见王瑞耳朵上夹支铅笔,拿了个小本坐在一边,在上面挑挑勾勾,贾老头将收音机的音量拧小了,探过头来问道:“准备借钱啦?”
王瑞点点头:“借钱交首付,剩下的贷款慢慢还吧。”
“哦。”贾老头点点头,“那你肯定借不来钱。”
王瑞有些不解,贾老头掰着手指头缓缓道:“老话说借钱有三不借:要钱去赌场的不借,因为十赌九输;要钱喝花酒的不借,因为那场合挥金如土;再有要钱还债的不借。你借了钱以后每月要还贷款利息,那你还能剩下钱来还借债吗?”
这话问得王瑞无语可答,沉吟片刻从耳朵上摘下笔来,继续在自己的通讯录人名上勾勾画画。
果不其然,几天来王瑞打了不少电话,都没什么收获,一来是贾老头说的意思别人也能想得到,二来是人以群分,王瑞认识的人里,本也就没富有的人物。
这天早晨,见王瑞抱着做了一半的篮子发呆,贾老头挪过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存折来递给他。王瑞抬头一愣,只听贾老头道:“拿着吧,我借绐你三万,你取出来买房去,慢慢还我。”
王瑞本能地伸手推辞:“就靠每月挣这仨瓜俩枣的钱,我哪还得上?”
“我搬过来十几年了,天天在这瞎叨叨,跟着你搭伴。你这人心实、宽厚,我要是有个啥事,你肯定不会看着不管,那你的事我也不能看着不管不是?拿着吧。”
有些事情,是连“谢谢”两个字都无法说出口的。王瑞伸手过来接存折,贾老头却把存折往回一收:“反过来,手心朝下来拿。”看王瑞有些不解,贾老头缓缓道,“老话说:只有乞丐伸手要钱是手心朝上,这是舍了脸面和骨气来跟人求钱。像那些撂地卖艺的人,再穷困潦倒也是手心朝下捏着铜锣伸到你眼前来要钱,这意思是凭本事挣钱不丢人。咱跟别人借钱,是大豪杰一时气短,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决不是求别人施舍。所以必须是手心朝下拿钱。咱可以穷,但是咱不能丢脸面和骨气。”
可有了这三万也只是杯水车薪。要是骨气也能拿来还钱,那倒真是件好事。
转眼几天过去,借钱的事情依旧没什么进展。王瑞如往常一样,在渡口搬了马扎,拿了张报纸看,发现上面登出一版广告《盛世辉煌、武风唯扬》,有企业赞助了一届武术擂台赛,冠军可获三十万元的奖金。王瑞觉得这是老天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三十万啊,交了首付还有富余。
贾老头看着王瑞递过来的报纸,苦笑一下:“我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你不知道拳怕少壮啊?再说了,你练过没?”
王瑞很郑重地点点头:“我当然练过,我是小杨无敌的徒弟。”
后面这句话让贾老头倒吸了一口气:“你说你是小杨无敌的徒弟?就是那个跟袁文会叫板,一个人拧折了一百个人胳膊的铁手佛?”
王瑞点头,贾老头凝视他片刻,摇头笑道:“不可能,你要是他徒弟,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当年跟还他吃过饭呢。”不由得贾老头不信,现在的王瑞,肚子上一圈肉、顶上头发也稀疏,看上去哪里像是绝技在身的样子?
王瑞也跟着苦笑几声,当年人才会做当年事,当年事也只有当年人能说清楚。多少年了,物是人非,像他这般没练出来的,就这么平淡地活着,那些练出来的,好些人过得反倒不如他,早早的连命都没了。比起那些只剩下照片的、只留下孤儿寡母的,他已经算是幸运了。
那些个师兄弟们,后悔先前在练武上花费的工夫太多,到后来却无用武之地,还不如学个一技之长,做个手艺人。而他现在却后悔当初没坚持练下来,没把身上的功夫留住,到了今天要用的时候,反倒底气不足。
说起来人怎么走都是一辈子,怎么走却也都会后悔这一辈子。真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绝高峰上,却又念及平地的好处。
想要把搁下的功夫拾起来,可不是简单的事。同样的一招,各家各派都有不一样的用法,也有不一样的练法。比如“海底针”一式,杨氏太极的大架以强身健体为目的,只要求做到俯身望月就可以;到了以交手克敌为目的的小架里,则要求一俯一起从腰下发拳;而在本门练功的时候,这一招要做到两肘贴地,很吃两腿功夫。
桩架越慢越吃功夫,而“功夫”这两个字,就是用时间来衡量武艺的高低进境。只有下足了工夫,身上才能有功夫,你的功夫才能赢人。功夫就像是座磨盘,把人的一辈子一圈圈地都磨进去了。王瑞入门五年时,一套拳越打越慢,嘴上数着数字,这一式海底针从起势演到收势能数到两百,就已经两腿酸疼、后背发麻,必须要直起身子来喘气了。而大师兄这一式,起手、俯身、贴地、起腿,能慢慢地打一炷香的时间,所以他也是同门里腰腿功夫最强的一个,二三百斤的麻包一脚能踢开老远。
多少日夜时光,多少寒来暑往,无数年月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被这一招耗进去,无声无息。一招功架就能消磨一个人的一辈子。
半夜里,王瑞关了灯,借着窗外月光照亮,悄悄站到屋子中间,用手掐了掐腰上的赘肉,叹了口气。半头白发的人,沉肩、坠肘、起手、俯身,开始认认真真重新练这一式海底针。这一幕,就如同三十多前,师父第一次传他这功法的那夜。一样的夜凉如水,一样的静寂无声。
擂台赛的工作人员看着王瑞,有些哭笑不得:“大爷,您都这岁数了,有兴趣的话坐在电视前看比赛也就行了,不用参与了吧。”
王瑞挺一挺胸,将准备好的身份证亮出来:“你们不是说十八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都能参加么?我才五十四,怎么不能报名?”
“话是这么说,您说您这岁数都是当爷爷的人物了,跟一帮孩子辈的在台上好勇斗狠,这……再说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就算您当年天下无敌,这不也是岁月不饶人了嘛。万一您在台上有个意外啥的,我们可不好担待。”
“我愿意立字据,写生死状!”
说到最后,生死状没写,但王瑞却是成了绝无仅有的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参赛者。
从初赛到决赛要打八场,王瑞第一次戴上头套、拳套、护具上台,觉得自己就像超市里被人用皮筋捆起来的螃蟹,心里非常别扭。裁判穿着一身艳丽的唐装站在两人中间讲解规则,不许击打后脑、咽喉、颈椎、裆部等。王瑞听了就有些皱眉,拳法里讲究“打人如拨草”,练的就是一击放倒对手的本事,要是照着非要害的地方打,半天也打不倒人,那还叫什么“拨草”呢?
一交上手,身上这套护具就让王瑞吃了不少亏,他戴着手套打对方的护胸,就如同挠痒痒一般,下了重手也只能推对方一个趔趄而已。王瑞想用化劲、搠劲拉扯对方重心,可绑了拳套的手根本抓不住人,就算黏住了对方手腕,人家使劲一甩就能挣开。而对方是拳击出身,出拳又重又快,就像是一根棍子冲着他脸上戳来,前两个回合直将王瑞当成了一个活动沙包来打。
照这样打下去,就算是没被打倒,按点数算也是输。好在王瑞第三回合时改变了战术,借助擂台没有围栏的机会,用挤劲和靠劲把对手三次撞下擂台得胜。对方那小伙子愤愤地扔下拳套,犹自不服:“这老家伙到底会功夫么?这来回的乱撞也配叫太极拳?”
交回了拳套和护具,用凉水冲了冲有些青肿的眼窝,王瑞走出体育馆,没有去推自行车,而是找了一个最近处的拐角转过去,将毛巾垫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骑车回家了,连走到这里的几十步都是在强撑。体育馆里有的是椅子,他却不愿意坐在那里让人看见,一个自不量力逞强的老家伙,被人揍成这熊样。
几乎散架的累之后,就是掏心掏肺的饿,好在他早有准备,随身的背包里带着白糖水和蒸饼,就这样拿在手里吃着。这时候,地下车库里驶上来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副驾处坐着的就是方才输给王瑞的年轻人,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王瑞,手指着他扭头向后座上的朋友说着什么。车从王瑞身前开过去,车窗里伸出来一个拇指朝下的拳头。
这一场下来,王瑞也看明白了,没法在这样的擂台上用招式,适合他的只有一种打法,就是摔。用海底针练出来的下盘功夫想法子摔对方,别、绊、推、挤、靠、砸,只要能把对方弄下台去就行。赢了就好,至于好看不好看,那就顾不上了。
就这样,王瑞咬着牙凭着一路摔法居然杀进了决赛,成了擂台赛最大、最老的一匹黑马。而提及他,观赛的人都会笑着说:“这就是上了台就玩命往下推人的那个,这就是太极拳。”
比赛之前,主办方找到王瑞,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让他服从安排输给对手。王瑞一愣,想起来对方似乎是个高个儿、白净、尖下颌的小伙子。主办方的意思说得很明白,这比赛是为一款新推出的汽车造势,冠军要代言这款车,后面还有一系列的推广活动,而且这款车是为现在的年轻人设计的,很时尚。王瑞要是赢了,一个老头子代言的汽车还能卖给谁啊,那不成老年代步车了么?
王瑞当然摇头拒绝,老话说“三岁小孩当虎打”,哪有让拳的道理?我让了,他一拳打在我要害上怎么办?主办方保证对方也决不会真下杀手,只是两人配合演一场戏,给观众们一个交代就好。最后开出的条件是冠军的奖金王瑞一分不少地有一份,另外再加两万块钱的好处费。
这条件让王瑞沉吟了片刻,主办方的代表不耐道:“老爷子您别想了,您还多占两万块的便宜呢,再说了,这都是后面安排好的事情,您上去就是想赢也赢不下来!”
对方说的还真是实话,王瑞一进决赛场就看到,决赛的擂台用的是正式的拳击台子,四边有护绳拦着,这样他就不可能将人推下台去,而且有了护绳也就有了借力的地方,他再想摔倒对方可就难了。
王瑞想,就这样吧,钱到手了就算了,分文不少够用了。而且他的身体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前几场比赛留下的淤青还在皮肤上覆着没退净,这早结束了也好,回家擦药酒歇着了。
他这边与儿子在准备室里活动关节手脚,正想着要用个什么不露手脚的手法败了,主办方的人又匆匆忙忙跑来说,因为节目需要,他必须要打到第四局时才能输。而且还特意嘱咐他,打到第四局输了才给钱,早输了可不行!
不能赢,还得挺过四局再输,这意思就是要站在台上,在千百人的注视下挨揍。儿子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了,却没有拍案而起、拂袖走人的勇气,只好转过头来看自己的父亲。王瑞看着儿子,却故作轻松道:“没事儿,二十分钟而已,也就是上厕所解个大便的时间。”
可王瑞真把这事想得简单了,知道了必胜的结果后,对方无所顾忌,开始在摄像机前逞能,直踢、劈腿,连凌空旋腿这样的表演动作都用出来了,拳头砸在王瑞身上不比前几场选手的力道轻。他完全没有配合演戏的意思,第一局就把王瑞打得连连趔趄。
休息时王瑞特意叫过来主办方的人,喘息着问他:“对面的什么意思?是要真打么?”
主办方的人答复:“给广告积累素材镜头,配合一下,再有三个回合就行了。”
第二个回合一开始,对方就扑上来将王瑞挤在台角上狠打,王瑞抱住头脸,弯腰护住小腹,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孩子疯玩的不倒翁。以往的比赛,这时候早就有裁判上来分开两人了,可王瑞感觉得已经被打得喘不过气来,还听不见裁判上前呼喝。
他仰起头来想要看裁判在哪里,却被对手瞅准机会一拳兜在下颌上。王瑞侧着脸横飞出去,手脚大开地趴在擂台上,护齿都被打飞了。
一瞬间,王瑞就感觉自己飘在空气中,像看一部无声电影般看着观众席激动兴奋的人群和台上得意洋洋的对手,王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场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细节。他看见对手迈步跨过自己的身子向东边看台举起拳头致意,然后再走回来跨过自己的身子向西边看台举拳示意,追光灯打在对手的身上,在汗水的反光下像是给那人镀了一层光晕。
他看见主办方的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谈,有个中年女人还伸手捂嘴打了一个哈欠。他看见裁判席上一个身穿青色唐装的人掏出手机在看短信。而自己穿着短裤和护具趴在擂台上,像个被人遗弃后踩扁了的易拉罐。王瑞想,我这是死了吧,我的魂都被打飞了。
下一瞬间,他眼前看见的就是大片深棕的胶垫,距离眼睛不过寸许的距离,胶垫尽头处是儿子站在那里,立在擂台外探着头,哭着,张大嘴向他喊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王瑞才听到儿子喊的是:“爸!咱回家!咱回家吧。”
接着,擂台边的音箱传来主持人的声音,盖过了儿子的呼喊声:“刚才是练习杨式太极拳的蓝方,被练习散打的红方一记重拳,干净利索地击倒。漂亮的重拳!杨氏太极拳被击倒了!观众朋友们也看到了,就像我们在比赛开始前点评的那样,传统武术的抗击打能力远远不如经过现代系统训练的散打。传统武术很多舞蹈化、仿生化的动作,在现代科学训练出的力量与速度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散打其实是通过对力学、人体生理学等学科的研究,提炼出的一套系统的、行之有效的训练方法。而传统武术更强调的是口传心授,在这一点上,随着科学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传统武术已经受到了以散打为代表的现代搏击体育的严重冲击。好,我们现在看到裁判开始读秒。”
裁判读秒声开始,王瑞却被方才主持人的一句话给震住了,杨氏太极拳被打倒了,杨氏太极拳被打倒了?杨氏太极拳被打倒了!
裁判数到七的时候,有些不放心地伸手来按王瑞颈部的动脉。王瑞拨开他的手,两臂撑地站起来。裁判间他还能继续比赛吗?王瑞点了点头。场边的儿子叫喊着,王瑞没有看他,只是朝他挥捧拳头示意自己没事。
对方见王瑞站起来还能继续打也有些惊讶,不过他稍作调整就是一记鞭腿从左向右横扫王瑞的腰肋。起腿半边空,他太小看王瑞了。王瑞在他起腿前就做好了上步下蹲的准备动作,左臂横过来护住右脸颊,侧头卸劲的同时送肩挺腰,在对方的横扫力道上向着斜上方推了—把。力上加力的后果,是令对手像缺了一片扇叶的电风扇般打着蒯L从围栏上摔了出去。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这才是杨无敌曾经用的太极拳。
这一招后,全场震动。
对方掀起护绳爬上来接着拳打脚踢,却被王瑞用各种摔法扔出去。王瑞不打也不踢,就是扔。接腿扔、接拳扔,往前扔、往后扔、往护栏上扔,将对方扔得满台翻滚。主持人惊讶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道:“这练杨氏太极的蓝方,他打疯了。”
王瑞打疯了的结果,是第四局体息时圭办方的人跑过来指着他喊:“你能打了!你怎么不听安排?你得输,你还想不想要钱!”
第五局,穿高开叉泳装的长腿模特举着牌子上台转过之后,看着站在台上两眼有意避开自己视线的对手,王瑞叹口气,低着头把象征弃权的白毛巾扔到了台上。主持人连忙走上台道;“蓝方因为体力原因放弃比赛,他作为本届最大年龄的比赛选手,已经尽力了。红方胜出,是本届擂台赛的冠军!”
擂台上的厮杀对打可以作假,一身的青淤与酸痛却是真的。
看着主办方递过来的奖金,王瑞掌心向下缓缓伸出手去,牢牢抓在手里。
回到家里,父子对坐,相顾无言,王瑞想说两句轻松的话,—手口却牵动下颌的痛楚,咧嘴吸了一口气。儿子从椅子上起身,直挺挺地跪在他身前,王瑞连忙站起来拉儿子,却拉扯不动,只好蹲在地上和儿子紧紧抱在一起。
买房的定金还没交,多年未曾登门的师兄却来了,说王瑞最后一局不该认输,应该坚持打下去。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认了输就是给杨门丢人,给本门抹黑。
王瑞听到最后,忍不住掀了桌子。世间事从来都是动嘴的人多过于动手的人,言语上的英雄豪杰有的是,可真到了刀山火海时,却都指望着别人先上。你拿着本门的真功夫去陪几个官太太演隔空打人的戏你不丢人了?你在武协拿工资还让别人有餐票给你留着报销你不丢人了?你为了巴结旁人信口开河说师父当年没赢过谁谁谁,你不丢人了?凭什么我输了一场,我就给师门丢人了?上下嘴唇肉碰肉简单,拳拳到肉的你去试试啊!
敢跟师兄拍桌子对骂,因为王瑞不服他。可贾老头一句:“你不是说是杨无敌的徒弟吗?那你怎么还输了?”让王瑞哑口无言。
王瑞想解释一下,师父无敌,徒弟未必也无敌;再者这把岁数能把场面打成这样,已经能算是虽败犹荣了。但是那多给的两万块钱压在他心里,压住了他所有的话,让他没脸开口。
贾老头失望地抱着半导体收音机,犹自小声嘟囔着:“那小杨无敌从来没输过,我跟他吃过饭的。”
半夜里,静悄悄的。王瑞捻着身上的淤青处,他明白,自己是输了,擂台上输了,擂台下也输了。台上是输给了人家,台下是输给了自己,
擂台赛打完了,事情却没过去。
一个月后新车发布会上,冠军自然要穿戴护具披着斗篷登场走秀。他站在车上挂着金腰带的样子,像是得胜回朝的将军。汽车生产商的日方代表却’在现场做了件奇峰突起的事情。
在冠军登场后,日方代表拿过话筒,说散打其实是一种追求力量、速度与抗击打能力的竞技体育项目,相比之下谁更强壮谁就更容易获胜,就像是两只野牛打架,个头大的那一个总是能赢。而太极拳的训练则是追求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用更有效的办法来获得胜利。相比之下,太极拳才是用来战斗克敌的武器,而散打只是比赛用的工具而已。
公开场合说这种话,冠军当然无法接受,于是挟夺冠之威就要日方代表下场来切磋一下。日方代表也不推辞,就提出一个条件:你敢摘了护具打么?
切磋的结果就是三招内冠军被太极招法放倒三次,第三次干脆就被打得撞翻了两张桌子,蜷伏在地呕吐不止。
这时候日方代表才表示,自己家族学习太极拳已经有几十年的传承,而且利用现代的电脑程序对杨氏太极拳进行过彻底的、细致的、反复的分析,领会了太极拳的真正奥秘。杨氏太极拳虽然诞生在中国,但今后的发展与兴盛的希望,必然在日本。然后才开始介绍当天推出的新车。
这个插曲成了当天最大的新闻,被来报道新车发布会的各路媒体收录在镜头里。而这个插曲显然是生产商策划出的一个有效营销事件,通过突发事件,形成争议、引发热议,借助媒体的力量带动新车的知名度迅速蹿红。所谓的擂台赛、冠军、代言,其实都是为这个营销事件而准备的步骤,无数人在擂台上打打杀杀,都是这个营销事件中被利用的棋子,那冠军也不过是特意选出来被人打的大沙包而已。
这段新闻王瑞仔细看过好几次,出手的那个日方代表的确是个高手,出手的法度是真传的太极功夫没错。所谓法度,其实是个难以言传的东西,法就是法则、方法,是练功法门、也是对敌的打法。法用对了,功夫才能练上身,也就有了赢人的可能。另一半则是要靠度,就是俗话里常说的审时度势,根据形势判断进退攻守。有法无度不行,有度无法同样也不行。就像人活一世,想要过得好,既要选好了路,也要付出辛苦。
师父就曾对王瑞说过,把我练功流的汗熬成盐,够你们吃二十年的。很多人懒于动手,也懒于动脑,只会将两手抄进袖筒里,站在闲处自顾自叫嚷所谓的公平。若是真让他轻易能得到别人付出辛苦才换来的东西,这才是不公平。就如功夫,从来都是用汗换回来的,高谈阔论一番就幻想着能功夫上身的,那只不过是个笑话。
半夜里孤枕难眠,王瑞再起来练拳的时候,总能恍惚着看见师父的身影,淡淡的,在他眼前不远处行拳,一举一动,婉转自然。耳边又响起师父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无敌并不是要你去打人。赢神赢鬼都容易,唯独赢自己难。只有能赢过自己,才能算是无敌。”
王瑞知道,师父生气了。师父就在他心里住着,从未离开过,他做的一切师父都知道,师父就在那里看着呢。这场比赛,是师父在帮他赢,他自己却输了。
人,从来都是向别人低头难,向自己低头容易。
几天后,一辆奥迪车带着车队停在渡口。有人来找王瑞,说是招商部门的领导陪着外商来参观,让王瑞准备好船,随时听安排。王瑞远远看着,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电视上的那几位日方代表,正兴致勃勃地四下观赏,指指点点。看样子这渡口是他们前辈当年在中国作恶时兴建的,作为家族企业的后人,他们这次是专程来寻旧、凭吊。
果然,他们提出了上船的请求,说是到河面上感受一下。渡船本就不大,只有一个翻译陪着这四个人上船,让王瑞开船到河心兜个圈回来,一定要稳,要注意客人的安全。
柴油机沉声“吭哧”着将渡船送到河心,滔滔河水拂舷而过。千年往事东流去,总有浮沉随绿波。
王瑞将档把挂在空档位上,走出驾驶室把船头和船尾的两个铁锚扔进河里,又把放在前甲板上的两个灭火器搬开,站在腾出来的空地上,看着对面几个日方代表。他这般怪异的举动自然引起对方关注,便齐齐转头注视着王瑞,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王瑞吸气抬手,缓缓沉腰松肩,慢慢练了一招两肘贴着甲板掠过的海底针,接着他微微一顿,用极快的手法将这招又打了一遍。继而他起身缓缓道:“你说太极拳未来的兴盛和发展在日本,我不服,想跟你切磋一下。”
功夫最不会骗人,你练了多少天自己知道,别人也能看出来,差一天也是差。想要偷懒取巧骗人的,其实都是在骗自己。只不过有的人是骗自己一时,有的人是骗自己一世。
王瑞的用意很直接,慢的这一遍让对方看的是法,快的这一遍让对方看的是度。这两招一过,明眼人就能知道王瑞身上功夫的深浅。这就好比赌博里的摊牌,不用什么计谋、也不用什么算计,直接把牌翻过来扔在你眼前,比我厉害你就赢,不如我你就输。狭路相逢,输赢就在这一股势上!
曰方代表慌了。他们中也有行家高手,看明白了,所以才慌了。
他们几个入围在一起小声商量着,决定大家轮流上去和王瑞交手,把最厉害的放在最后面。这样的车轮战术虽然有失公平,但还有赢的希望,日方代表觉得既然王瑞又没说只能一对一,那这就是赢面最大的办法。
这时翻译有些看不下去,把他们的话译给王瑞听,问王瑞要不要一对一,他可以帮王瑞传话。王瑞摆摆手。喜欢找理由的人,总能给自己找到理由,但人活于世,最终靠的是实力,而不是理由。
前三个交手的不出意料都被王瑞轻易放倒,或仰或趴地摔个大跟头。最后一个上来过手的就是打倒擂台赛冠军那个,这是个真正的高手。“中正平和、不顶不丢”,这八个字真要是能做到了,不用讲解,一眼就能从身上看出来。这就是江湖中传闻的“挂相”。
两个人前臂一搭上,真就如同两军阵前厮杀,把一生所学都用在了这条手臂上。两人身上的劲道瞬时如同有了生命,不约而同地龙腾虎跃起来,随着对方劲道的万千变化而应对,以虚实强弱、进退旋停。又像是无数黑白两色音符,翻江倒海般奔涌而出,撞击在一处,掺杂搅合,时而聚拢为万仞高峰,时而消散成无底漩涡,激荡碰撞出难以言表的震撼之音。这种感觉是日方代表一辈子从没领略过的,也是他从设定了程序的训练机器上从未曾感受过的。
日方代表可以通过电脑程序,穷究模拟出无数种人体发力模式,通过机器设备作为练功对象实现出来。面对机器,就等同于在斗室中与大干世界无数的人过招交手。他练的是杨式太极,王瑞练的也是杨氏太极,一样的中正平和、不顶不丢。而不一样的是,他每日在高楼大厦中,足下着地无比坚实,王瑞每日栉风沐雨踏船而行,脚下踩的是起伏波涛。所以两人比较起根劲来,就差了这么一线。
一线即天地。文胜一字,武赢一线。两篇文章的高下,往往就相差在一个字上,而武者之间的对决,一线之差,输赢足矣。
日方代表踉跄几步靠住护栏,手扶处一声脆响,钢管焊接的护栏竟被生生拽断。王瑞站在原处,脚下也是几声轻响,想是支撑甲板的横粱受不住两人无数番发力汇聚而成的如山似海的力道。
片刻后,曰方代表面色极为难看地起身,要求返航靠岸。
船到岸边,几位日方代表一起走到王瑞面前恭敬地鞠躬行礼,而后匆匆
下船上车,再没有之前得意洋洋、指点江山的兴致。陪同的招商干部却蹿上船来指着王瑞大声呵斥道:“你怎么回事?你哪个单位的?你等着,我要你好看!”
车队带着尘土迤逦远走。王瑞一个人缓缓走下驾驶室,将跳板收起来放好,再将渡口的铁栅栏关了锁好。回过头看看夕阳下洒满了金色的河面和老旧的渡船,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在这条河上来来往往,无数的前尘旧事一瞬间犹如乱云奔涌,全都汇聚到眼前。往事汹汹,撞得他鼻子一酸,两行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王瑞张口,轻轻说了一句:“师父,我没输”。
随着话语声的,是海河水奔流不息、赴海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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